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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上数不清的著名文人都曾路过皖江,为皖江歌唱。孟浩然、李白等人漫游吴越经过皖江,陆游、范成大等人往返四川任职经过皖江,杨万里、汤显祖等人回家乡也都经过皖江。皖江山水人文丰富了他们的精神世界,他们以丰富的创作回报这片山水,使得皖江成为长江诗路的重要一环。水涌山叠,风流儒雅何处也,江水的诗情犹然热,展现一段说不尽的历史图谱、英雄气概、人间情怀。
船行图画里
大江流日夜,慷慨歌未央。长江一进入安徽境内,就与皖山(天柱山)相伴。既然有皖山,哪能无皖水?最迟在明代,就有了皖江的名号,只不过那时皖江还仅限于安庆那一段长江及其支流。“千叠皖山岚,四围皖江水。白塔与红亭,隐见烟树里。”(《双莲寺髙阁晩眺》)这是清代田雯站在安庆双莲寺所见山水相依的美景。时世推移,安徽省简称皖之后,皖江便指向安徽境内的八百里长江。
皖江山美水美,李白有切身感受,最有话语权。
开元十二年(724年),这位青年天才伴着峨眉山半轮秋月和清澈的平羌江水,意气风发,发清溪,过三峡,顺流而下,一路吟诗。过了湖北荆门山之时,映入眼帘的是地势平坦一望无际的景象,“山随平野尽,江入大荒流”,这种有江无山的辽阔壮美场景,能带来一时纵目聘怀的快感,但缺少山阴道上那种应接不暇的景致和乐趣。一览无余的景色很容易形成审美疲劳,不免让他回首从群山万壑中奔腾而出的长江。“仍怜故乡水,万里送行舟”(《渡荆门送别》),既是怀念家乡,也是怀念山川相缪的巴山蜀水。山水相依,才能相映生辉,“一生好入名山游”的李白,哪里适应长时间有水无山的景象?果然不久,他就有了“独游沧江上,终日淡无味”的惆怅和沉闷。所幸前方迎接他的皖江山水,再次点燃了他的诗情。他很快就看见大名鼎鼎的皖公山(天柱山),诗人眼睛一亮,精神一振,又开启他脱口秀式的诗歌表演:“奇峰出奇云,秀木含秀气。清晏皖公山,巉绝称人意。”(《江山望皖公山》)连用两个“奇”字,两个“秀”字,连珠炮似的称赞天柱山的山峰云气,很好地为天柱山代言。四百多年后,陆游经过此地,北望天柱山,致敬诗仙,称赞“巉绝”二字有“不刊之妙”(《入蜀记》)。
皖江之畔还有另一座名山——九华山。今天九华山的名气大于天柱山,但在唐代它只能甘拜下风。虽然有李白鼓吹宣传,将原名九子山改名为九华山,盛赞九华山如九朵芙蓉,也未能在短时间内打响九华山的名号。中唐刘禹锡仍然为九华山“地偏且远,不为世所称”而叫屈,特意作《九华山歌》,“歌以大之”,无偿为九华山打广告。到了晚唐五代之后,九华山名气渐大。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在江上遥望九华山,写下80句的长诗《舟中望九华山》,王安石曾在潜山担任过舒州通判,可以隔江望见九华山,连和两首,第一首开篇就说:“楚越千万山,雄奇此山兼。盘根虽巨壮,其末乃修纤。”(《和平甫舟中望九华山二首》)说九华山是楚越两地千万座山中能兼具雄奇之美者。同样在江上遥望九华山的陆游称赞后两句“最极形容之妙”,认为“此山之奇,在修纤耳”(《入蜀记》)。
李白未能亲自登临天柱山,王安石也未能亲自登临九华山,这是他们的遗憾,也是皖江皖山的遗憾。但江上望山自有妙处,明代大思想家王守仁也爱皖江山水,还作出了理论概括:“穷探虽得尽幽奇,山势须从远望知。几朵芙蓉开碧落,九天屏障列旌麾。”(《江上望九华二首》)他揭示出江上望山能更好地把握山的形态走势的道理。诚如斯言,“巉绝”也罢,“修纤”也好,非远观而不得。
“江上亭亭九朵莲,游山不及看山妍。”(《游九华山》)江上看山是很多诗人的最爱。“船上看山如走马,倏忽过去数百群。前山槎牙忽变态,后岭杂沓如惊奔。”(《江上看山》)这是苏轼在湖北江陵体会到的乐趣。皖江两岸除了高耸的天柱山、九华山外,还有数十座突入江中大小不等、形形色色、人们称之为江矶的小山。如太子矶、拦江矶、七里矶、逻人矶、黄石矶、板子矶、蛟矶、弋矶山、四褐山、天门山、采石矶等等,这些江矶串成美丽的长江风景长卷,在行船上观看,一定如同我们观看电影动画片的快闪镜头,美不胜收。李白到了芜湖,长江九十度转向,由大江东去变为大江北去,这让他新奇;不远处,忽然出现夹江对峙的东梁山、西梁山,如同大开的天门在迎接这位从四川来的大诗人,他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辞采飞扬的《望天门山》:“天门中断楚江开,碧水东流至此回。两岸青山相对出,孤帆一片日边来。”这东西梁山,其实也是江矶。
皖江两岸,尤其是南岸,还有许多绵延不绝不知名的群山。陆游从镇江逆流而上,过了当涂之后,觉得皖江越来越美,渐入佳境。到达铜陵时,他总结近十天的行程,“自离当涂,风日清美,波平如席,白云青幛,远相映带,终日如行图画”,这种水清、山绿、天蓝、云白,正是我们现代人努力恢复的生态环境。船行图画里,自然让他忘记了“道途之劳”。陆游到了东流县(今东至县)附近皖赣交界处,“江南群山,苍翠万叠,如列屏障,凡数十里不绝”,他还特意强调,这是“自金陵之西所未有”的美景。到了宿松境内,陆游目睹了有“江中绝岛”之称的小孤山,峭拔秀丽,“碧峰巉然孤起,上干云霄,已非它山可拟,愈近愈秀,冬夏晴雨,姿态万变,信造化之尤物也”,《入蜀记》中的这一片段入选中学语文教材,名之曰《游小孤山记》,广为人知。
皖江英雄地
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英雄人物。”苏轼所说的英雄至少包括安徽籍曹操、周瑜。作为东吴将领,庐江人周瑜经常经过皖江,训练士兵。“皖江旧是英雄地”(《送卢宾三携家归皖江》),清人吴绮所说的皖江指的是安庆一带,但也适合广义的皖江两岸。英雄业绩,激励着诗人们创作出英雄赞歌。
皖江是重要的战略要地,曾经上演过许多可歌可泣的历史事件。且从安庆说起。元代至正十三年(1353年),合肥人余阙以都元帅等职务驻守安庆,与陈友谅等人领导的十多万红巾军展开数十次战斗,最终于至正十八年,寡不敌众,身受重伤,引刀自刭,堕入清水塘。对于这位元代第一“死节之臣”,后人多所凭吊怀念。清代王士禛来到余阙祠堂,面对栩栩如生、英姿飒爽、大义凛然的余阙塑像,感叹其浩然正气长存天地之间,“皖江便是田横岛,义士悲歌为涕洟”(《皖城怀古》)。王士禛将安庆称之为田横岛,是肯定那些与余阙一同战死的义士们。清代袁枚拜谒余阙墓,将他与岳飞相比,岳墓在西湖之畔,拜谒者络绎不绝,而余墓在安庆城西大观亭,城市小,地方偏,拜谒者零零星星,他由此感慨,“忠臣也要江山助,岳墓西湖酒奠多”(《谒余忠宣公墓登大观亭》)。沧海桑田,袁枚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,就是相对偏远寂寞的余阙墓,现在也荡然无存了,真的令人唏嘘叹惋。
在离安庆不远的芜湖板子矶,明清之际发生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。1645年,一代猛将黄得功镇守芜湖,此前一年朱由崧在南京称帝,建立南明王朝,封他为靖南侯。朱由崧自南京败退,投奔黄得功。黄得功与清兵血战,手臂受重创,以布缠臂,挥刀迎敌,不料被暗箭射中咽喉,掷刀拔箭而亡。同时代的枞阳诗人钱澄之作诗称颂:“靖南勇气冠诸勋,报主精忠独数君。……国运可怜亡一矢,江城遗恨失将军。”(《二忠诗·靖南侯黄得功》)嘉庆年间,繁昌知县洪占鳌在板子矶修建黄公阁,以纪念这位忠勇无畏的英雄。现代学者华锺彦在读了《桃花扇》中黄得功死节之后,题诗赞其“报国无功宁断头”(《读桃花扇五首》)的忠烈之举。
同样在板子矶,现代还涌现了一位平民英雄——马毛姐。板子矶是渡江战役渡江第一船的登陆点,1949年2月,无为县14岁的农村姑娘马毛姐参加渡江突击队,成为闻名全国的渡江英雄,获得毛泽东主席的接见,2021年荣获“七一勋章”,真所谓“自古英雄出少年,当今巾帼胜前贤”。
在皖江下游的采石矶,南宋时期发生了著名的采石之战。绍兴三十一年(1161年),金国皇帝完颜亮挥师南下,准备从和县渡江至采石矶登陆。南宋中书舍人虞允文奉命前往采石慰问前线将士,而将领李显忠还未到任,敌军却已开始渡江。虞允文挺身而出,临时担任前线指挥,迎战金兵,大获全胜。这是宋军难得的胜仗之一,极大地鼓舞了南宋的士气。和县词人张孝祥与虞允文都是绍兴二十四年(1154年)进士,张孝祥是年轻的状元,与年长二十多岁的虞允文是“同年”。二人关系密切,张孝祥为这位同年兄取得的不世之功激动不已,写下一首名作《水调歌头·闻采石战胜》,歌颂他“雪洗虏尘静”的卓越战绩。乾道五年(1169年)六月,官拜枢密使的虞允文自四川返回杭州,途经皖江,七月路过芜湖,张孝祥正闲居芜湖,老友相逢,在江上船中开怀畅饮。张孝祥向来好酒,那天天气炎热,这位皖江最著名的宋代词人因此中暑谢世,年仅38岁。“人歌鬼哭都堪史,木落江空正独吟。”(柯茂谱《鲁港》)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消失在潮起潮落的江涛声中。
思君如江水
文人墨客穿梭皖江之上,既书写辞章,又创造历史,为后人留下丰富的遗产。李白就是天下争夺的金字招牌,明代李贽开玩笑地说,李白“死之处亦荣,生之处亦荣,流之处亦荣,囚之处亦荣,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处,读其书,见其人,亦荣亦荣!莫争莫争!”(《李白诗题辞》)李白在皖江两岸留下大量遗迹,其中《南陵别儿童入京》就受到外省的争夺。而他终老当涂,长眠于大青山,诗仙留给国人最后的遗产,落在安徽,无人争抢。“采石江边李白坟,绕田无限草连云。可怜荒垄穷泉骨,曾有惊天动地文。但是诗人多薄命,就中沦落不过君。”(白居易《李白墓》)“何谓先生死,先生道日新。青山明月夜,千古一诗人。天地空销骨,声名不傍身。谁移耒阳冢,来此作吟邻。”(杜荀鹤《经青山吊李翰林》)盛唐之后,去采石矶太白祠和大青山太白墓凭吊缅怀诗仙的诗文、楹联,洋洋大观,数不胜数,这是其中最有名的两首诗歌。
同样是当涂,还有别样的佳话。当涂望夫山,上有人形望夫石,相传丈夫远去楚地,多年不回,妻子登山望夫,久等不归,成了化石。李白有诗吟咏其缠绵不已的爱情:“云山万重隔,音信千里绝。春去秋复来,相思几时歇。”(《姑孰十咏·望夫山》)北宋词人李之仪晚年贬官于此,终老于斯,在当涂生活了二三十年之久,朝夕与皖江相伴。他的那首名作《卜算子》所写正是“相思几时歇”的无限情意:“我住长江头,君住长江尾。日日思君不见君,共饮长江水。此水几时休?此恨何时已?只愿君心似我心,定不负相思意。”反复出现的长江说明这首词一定是即景抒情。我们宁愿相信它写作于当涂,写给他深爱着的风尘女子杨姝。杨姝为他生子,李之仪因此被除名也在所不惜。试想,如果没有长江,纵然他们再缠绵多情,还能有这首绝唱吗?
皖江芜湖段,也有一个风情传说。长江三桥南侧不远处,有座蛟矶庙,原名枭矶庙,又名蟂矶庙,名字有些不吉利。大概到了明代,宁渊观转身为灵泽夫人祠,将蛟矶与孙权之妹孙尚香联系起来。传说孙权之妹、刘备之妻孙尚香自蜀回吴省亲,泊船蛟矶,突然听到刘备病逝的消息,悲痛欲绝,遂投江自尽。明代大才子徐文长题写楹联:“思亲泪落吴江冷,望帝魂归蜀道难。”上句写对东吴亲人的思念,下句写对蜀国刘备的追悼,堪称绝对。李贽、王守仁、罗贯中、顾炎武、解缙、王士禛等诸多名流都有题诗,其中王士禛“却将家国无穷恨, 分付浔阳上下潮”(《蟂矶灵泽夫人祠》)将孙尚香的心思一分为二,浔阳以上属于蜀,浔阳以下属于吴,与徐文长上联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宿松江内的小孤山更是仪态万方,旖旎多情。因为小孤与小姑同音,民间便拉郎配,将隔江相望的澎浪矶附会为彭郎,演绎出小姑与彭郎的爱情故事。文人们乐闻其事,参与其中,进行再创作。“小姑所居,独处无郎”,本是南朝民歌中青春美少女的状态,“神女生涯原是梦,小姑居处本无郎”,这是李商隐《无题》中事主纠结的心曲。有此传统作基础,小姑与彭郎则堂而皇之进入许多文人笔下,没有到过小孤山的苏轼,借着题写唐代画家李思训绘画之机,以幽默的口吻,将小孤山幻化成对镜梳妆的美人:“峨峨两烟鬟,晓镜开新妆。舟中贾客莫漫狂,小姑前年嫁彭郎。”(《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》)如此公然附会,说明这些士大夫们也乐意为自然山水增添一些人文风情。谁愿意看见美少女一直形单影只呢?
美不自美,因人而彰。皖江山水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,诗文是历代文人给山水注入的精气神。江山应有待,憧憬新未来。相信皖江诗路能焕发出新的时代风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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